林空看了眼手表，已经快七点了，婚礼定在七点半开始。
他站在大堂门口，不断地对各路来客点头致意，他的西装笔挺，领带一丝不苟，脸上带着微笑——他招牌的，那种不会让人不舒服，也不会让人想接近的笑容。
“林空。”有人叫他，他看过去，是一身深蓝晚礼服的梁依，朝他走过来。林空笑着迎了上去，轻轻地握了握对方的指尖：“梁依，好久不见了。”
“是好久不见了。”梁依低声说，低下头去。
送走了梁依，他继续站着，这让他感觉自己像某种招待机器人，不断重复着标准口音的：“你好、欢迎。”嘴角翘起的弧度都未曾变过。林空抬头看了看远处的树林，风声瑟瑟，感到一丝凉意。快要下雨了。
婚礼的地点定在林家的庄园，这里远离市区，一向环境幽静，但今晚灯火通明，庄园前停满了豪车，司机们带着雪白的手套，为来宾拉开车门，同时还不断地有车灯在林间道上闪烁。婚礼的宴请名单几乎包括了天河市所有的名流，因为林氏的独女与熊家的长子要结婚了，这是在这座城市里，只手遮天的两个家族之间的强强联合。
但林空的心情并不太好，可能是由于不满新郎，也可能是单纯的对所谓联姻的厌恶，又或者单纯是像大多数哥哥一样，对这个要让妹妹离开自己的家伙不爽。不管怎样，他希望妹妹能得到她自己想要的生活，去谈一场真正的恋爱，而不是像现在这样，为了家族的利益而牺牲。
想到这里，他有种无力感。他本以为自己已经将这种感觉永远的从自己字典里删去了，从小他就争第一名，将所有事情做到最好，将妹妹小心翼翼地照看着，不让她受到那个女人和她的孩子们的欺负。因为母亲不在了，而父亲又是那种冷酷无情的只看重人价值的商人，他要表现得有价值，有价值，才能保护自己唯一的亲人。而现在父亲也不在了，无论多么严苛和不近人情，但他终归是教了自己很多东西。雨渐渐落下来，远处的侍从们撑起了伞，天空呈现出深沉的蓝色。他忽然觉得心里空洞洞的，自己终究还是个什么都做不到的孩子。
“哥哥。”有人在背后喊他，林空转过身去，发现林上源正对他微笑：“婚礼就要开始了，你可以进来了。”这个穿着考究的黑色西装、梳着大背头的青年比林空略矮一点，看上去年纪相仿，虽然笑着，却总感觉那笑容一揭就会掉似的。
林空则连礼貌的笑容都省略了，他径直走向大门，路过时拍了拍他同父异母弟弟的肩膀，冷冷地说：“听着，我不需要你的允许来进入这里，这是家族的宅邸，而现在家里由我做主。”
“别再让我听到你用这种语气跟我说话。”他瞥了林上源一眼，然后走进大堂。
而林上源站在原地，脸上依旧带着笑容，仿佛那激烈的言辞对他没有任何效果。他走到之前林空站着的地方，远远的望去，自言自语地说道：“哥哥，又下雨了啊。”
在林上源准备进入大堂时，他看到那个身着蓝色晚礼服的纤细身影正站在门侧看着他。他走了过去，顺势挽起对方的手。
“亲爱的，”林上源拍打着臂弯里的手，笑着说：“你今晚真漂亮。”
梁依也微微一笑，但紧接着被拉得几乎靠在林上源怀里，周围的来宾都礼貌的报以笑声，似乎感慨这对未婚夫妇的恩爱。只有梁依听到了耳边传来的低语。
“刚刚我们的话你都听见了？”
她没有回答，只是挣扎着从林上源怀里出来，重新站好，并不看她的未婚夫一眼，说着：“我们该进去了。”
她知道在林上源不变的笑容下，现在一定咬着牙。果然对方一边配合着她优雅的走入宴会，一边向周围的来客点头致意，她抬头看了一眼，笑容下林上源的腮部如同钢铁般紧绷。
进入宴会厅后，他们就分开了。梁依将扎起的长发挽在肩前，拿了一杯香槟，有意无意地将中指上的戒指展示出来。在这种情况下，参与宴会的男士们都会礼貌地避开她，她因此得到了暂时的安宁。梁依讨厌这种场合。但作为家里的唯一的孩子，从小开始她就不得不经常出席各种宴会，小时候在镜子前由礼仪老师教她怎样笑显得矜持，怎样点头显得优雅——而不是摇晃的像个弱智。她性子好静，因此在多年的经验累积下，成功地掌握了一套冰山美人的宴会技能。想到这里个词，她小声笑了出来，引得周围的男士们一阵驻足。
“想什么呢？这么开心。”仿佛一笑就破功了，有人端来一杯香槟，递到梁依面前。
梁依看到来人，忙板起了脸，却又虎头蛇尾地快速做了个鬼脸：“熊伯。”
熊岳鹏也笑呵呵的，这是个看上去慈眉善目的老人，头发花白但收拾的利落，穿着礼服也可以看出保持得相当健壮的体型。
“看来你也长大了，学会调整自己的心态了。”熊岳鹏有些心疼的看着梁依：“不像小时候那样总是哭鼻子。”
梁依羞赧地笑：“您还记得呢？”
“是啊，其实你爸爸对你已经很宽容了，有些事情，他也是不得已。”熊岳鹏叹了口气：“不过看到你能接受这份婚约，他应该很欣慰吧。”
梁依端起高脚杯到嘴边。接受么？
她很明白家里的苦衷。父亲是天河市最大报业的董事，在互联网时代下，这个夕阳产业已经越来越难以维持其原本的地位了，与林上源结婚，获得其外祖父冯远康背后的政治支持，对于稳固信息来源以及进军其他传媒业都大有好处。另外，抛开有点自负与强势，林上源其实是个还不错的人，永远表现的彬彬有礼，最让她欣慰的是，对方也并没有多喜欢她，只是简简单单地接受了这份婚约，像是完成任务。这样她也不用感到愧疚或者不安，两人更像是合作伙伴。也许很多年的相处后，他们也会相爱，但那份心情，一定不像现在这样。
如果真能这么容易做到就好了啊，她想着，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。
不知过了多久，白衣的侍长拿起银勺，轻轻地敲了敲高位席上的酒杯，清脆的声音沿着会场传了出去，宴会上的人们安静下来。接着一队侍者从侧门走进来，得体地向来宾们问候，并引导着他们穿过侧廊，去往庄园中心的教堂。
侍长走在最后一个，他将灯熄灭，酒杯倒放，一切都安顿好。熊岳鹏已经先过去了——作为新郎的父亲，他坐在首排。梁依喝的有点多，感到晕乎乎的，也留在了最后。她忽然被人扶住了胳膊，用湿毛巾擦着她的额头，这让她清醒了不少，她想是林上源来找她了，毕竟是未婚妻，到了教堂还分开坐的话，会让人笑话的吧。
梁依正要跟着对方走，却又感到自己被松开了，她差点没站稳摔倒，不禁在心里恼起自己的酒品来，想着还好父亲没来，不然肯定要被狠狠地骂了。
“你在干什么呢？”声音中带着一丝恼怒，梁依看着林上源抓起她的手，带着她快步往教堂走去——那位白衣侍长正在门口等他们。她索性闭上了眼睛，只听见耳边不断传来林上源低沉的教训声，手里握着那块白色的毛巾。
总有一天会接受他的吧。
穿过长长的走廊，廊间点着昏黄的灯。梁依振作起精神，将毛巾递给教堂门口的侍者，看了一眼林上源，发现他正在整理自己的笑容，注意到未婚妻在看自己，他侧过头与她对视了一眼，两人一起进入教堂。来宾们都已经就坐了，他们只好在众人的注视下穿过一排又一排的座位，在第三排为他俩留好的位置上坐下。梁依注意到熊岳鹏投来的不满的目光，她假装没看见。
“哥哥，梁姐。”坐在旁边的林晓瑜向他们问候，梁依点头示意，对林上源的这个弟弟她了解的不多。两人长得十分相似，甚至着装都一模一样，只是留着中长发的林晓瑜看上去阴柔一些，而林上源多了几分英气。
“安静，神父出来了。”林上源提醒弟弟。
一席牧师袍的神父捧着圣经缓步走到中央，站在巨大的十字架下，他扶了扶金丝边的眼睛，向首席位点头示意。一位青年双手按着西服的第三扣起身，他回头向来宾们微笑示意，来宾们纷纷鼓起了掌。
“那就是熊文韬。”林上源低声对梁依说。确实风度翩翩，梁依看到新郎的笑容，那样的自信又骄傲，像一头在草原上漫步的雄狮，有着傲视群雄的眼神和金色的鬓毛。听说熊文韬很小就出国留学，之后独自在国外打拼事业，最近一年才被叫回来接父亲的班。因为如此，梁依尽管和熊家相当熟悉，却并不认识他。不只是梁依，对于所有天河市的名流子弟们来说，熊文韬的空降回国简直是一则爆炸性的新闻。男孩们多了新的竞争对手，女孩们则多数向往这位黄金单身汉。而在一切还没稳定下来时，熊文韬与林家独女林浅白的即将结婚的消息传来，甚至省略了订婚的流程。这让所有人又一次见识到了林家雷厉风行的行事风格。
梁依顺着熊文韬的座位朝旁看去，第一排的位置上却没有看到林空的身影，让她感到有些奇怪，作为现在林浅白最亲近的亲人，他理应坐在第一排才对。教堂大门推开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考，随着风琴的伴奏声，是新娘要入场了。
对了，梁依想，因为父亲过世的关系，现在应该是由林空代替父亲，作为兄长牵着林浅白的手，将她交给新郎。
新娘拖着长长的裙摆一步步走向教堂中央，台上的熊文韬望着她，眼中饱含着欣喜与向往。
此时众人的目光完全被新娘的光彩所吸引了，林浅白戴着面纱，朦胧中人们看不清她的脸。但那身纯白色的婚纱，白得无丝无痕，点缀着蕾丝花边，仿佛笼罩着她的莹洁而纯净的光，不禁让人神往那面纱下的风华绝代。
但梁依心中只有惊讶，因为她看到牵着新娘手的，是林上源的外祖父，冯远康。这个严峻如山的老人此时也显得温和，小心地扶着林浅白的手。
林空去哪了？她几乎想向身旁的林上源开口询问了，但马上意识到这个问题并不合时宜。于是只好默默目送着新娘从她身边走过，两个扎着辫子的花童在后边，认真地抬着裙摆。
站在神父旁的熊文韬已经伸出了手，走过这最后几步，林浅白的人生将完全改变，那是一个绝对光芒四射的未来。隔着面纱，林浅白能隐约看到那道灯光下拉长的身影笼罩着她。此时神父已经打开了圣经，在琴声中隐约听见窗外的雨用力敲打着玻璃，来宾们的目光聚焦着，梁依不安地眼神游移着。
林浅白感到眼前一片炫目，她抬起头，尽管看不见，但吊灯的光刺痛了她的眼睛。她听见东西沿着阶梯滚落的声音，书本掉在地上的声音，然后周围爆发出一阵惊呼，冯远康松开了自己的手。
“啊！”
女士们的尖叫声划破空气，几乎所有人都惊慌地站起身来，熊岳鹏脸上的笑容如同热刀上的奶油一样融化了。林浅白掀开面纱，看到熊文韬跪倒在阶梯前，脸上是刚刚跌落的伤痕，她几乎没认出他，因为熊文韬的脸已经涨成了酱紫色。他挣扎着，死死地掐着自己的喉咙，眼睛血红，但仍死死地盯着林浅白。
林浅白下意识地后退一步，她没有发出尖叫，但眼泪流了下来，她蹲下，用身体护住身后的两个孩子，将他们抱在怀里，用手捂住他们的耳朵，不让他们看到这可怕的一幕。
“你......”
熊文韬嘶哑的声音只发出了这一个字，却在教堂里回响，雨声笼罩着人们的死寂，狂风在窗上发出尖啸。终于他扑倒在地上，最后侧过头看向身旁的男人，轻轻地说：
“爸...爸......对不起......”
然后再没了声息。
梁依死死地被林上源按在座位上，但同时她也感觉到对方颤抖的手，她强迫自己认为还没有醒过酒来，这恐怖的一幕只不过是她幻觉。但熊岳鹏的哀吼声那样令人心碎，夹杂着血与泪，他紧抱着儿子的尸体，这个戎马大半辈子的坚韧的老人，被彻底击溃了心理防线。梁依的泪水涌了出来。
“是你！是你！”熊岳鹏放下熊文韬的尸体，双眼通红，他正装下的胸口剧烈的起伏，如同野兽般喘息：“是你！是你！”
他朝着林浅白走去，走得摇摇晃晃，像个发条用尽的木偶。人们不敢上去阻拦，有人向教堂出口跑去，试图离开，但发现侍长拦在门前，手里是拨通的报警电话。
“是你！那个时候，也是你？！”
熊岳鹏仿佛已经失去了神智，嘴里只重复着几句让人费解的话。他的手死死地攥成拳，掌心渗出鲜血。冯远康试图拦住他，被他一把推开，整个人甩飞了出去。林浅白仍护着那两个孩子，她转头仰望着眼前的老人，素白的脸上满是泪水。
熊岳鹏用令人胆寒的目光俯视着这个梨花带雨的女孩，像是面对在战场上生死拼杀的敌人。他缓缓地从衣服内侧抽出了手枪。
闪电划过天空，雷声震耳欲聋。
人群再次爆发出尖叫声，人们惊恐地后退，此时梁依感到身边有人翻过长桌，迅猛地前扑，抱翻了已经举起枪的熊岳鹏。
那是林晓瑜，此时这个看上去斯斯文文的大男孩爆发出了惊人的勇气和力量，越来越多的人涌了上去，将林浅白与熊岳鹏分开。梁依感到一阵头晕目眩，发现林上源也不在身边了。她扶着桌面站起身来，看到熊文韬的尸体孤零零的在一旁躺着，神父捧着拾起的圣经，正为他合上双眼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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